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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一日无书,百事荒芜。今日在此设宴,是本g0ng与诸位同为ai书之人,自矜于收藏,要向诸位夸一夸折桂阁之繁盛。若是觉得晒书宴尚不够看,切莫失望,本阁收藏还要b此处多上百倍,静待以后的有缘人寻访了。”
长公主作开场白,语声中正、吐字如兰,使人在庄重中感到一种亲和。她简单几句话,既昭示了折桂阁的地位,又拉近了与在场举子的关系,可谓是深得御下之道。
众人连忙躬身:“谢殿下。”
“还请诸位宴饮如常,不必因为本g0ng在此,扰了观书赏书的雅兴。”
得了她这番话,席间方才重新活跃起来。只不过,和公主不在场时相b,这会儿的活跃多少掺杂了作秀的成份。嘴上正笑着与邻桌闲聊,余光却是有意无意地往帷帐瞟。如同先用过了开胃小菜,心里便开始惦记起正餐。
程俭觉出了这种变化,脸上社交x的笑容跟着变淡一分。张羡钓曾说,为官为人之道,在乎以心换心。可这样的环境里,怎样能判断出谁是一腔真情,谁又抱着假意呢?
元漱秋在的那个位置,无疑是尊贵的。但…孤独也是真的。
程俭远眺着纱幔后的纤细身姿,忽然间觉得,这一切都有些索然无味。他0了0自己的袖口,心想,g脆在别的场合再交给她算了。
肩膀突兀被人一撞,袖中的书册掉落在地。他赶快弯腰去捡,还好地上盖着一层软雪,没有把封面弄脏。
再抬头,一个飘逸从容的背影,与程俭错身而过,径直向着元漱秋的帷帐步去。
他端立于帐前,拱手向元漱秋说了些什么。只见帐内的高髻nv郎平平一挥,侍nv们谨遵旨意,利落地在她右手边布置几案。
有举子脸se微变:什么人能让公主殿下亲自赐座?
“你这功课是白做了。居然连崔家大公子都不认识?”
清河崔氏,如雷贯耳。
若说世家内部也能排出个次序,崔氏理应是豪门中的豪门。
冯氏权势滔天,韦氏财富倾城,放在真正的清贵之家面前,都不免露怯了。
时间和血统打磨出来的底蕴,旁人想学,也只能学到个画虎不成反类犬。
作为年轻一辈的领军人物,崔家的大公子崔怀衿,仿佛就是这种玄妙底蕴的化身。
和田羊脂的玉琮,水墨的丹青,供养于佛前的净莲,君子风姿,不外乎如是。
他的眸中蕴着不皱的水se,薄唇自然含笑。容貌已是不俗,风轻云淡的气质,更加令人心折。纵有闲事万般,挂不住他舒展的眉眼。春花秋月,在他皆是人间好时节。
有此人坐镇,泰半举子都要想着重新掂量自己了。
“这位崔郎君,与我们差不多大,但我们还是白身,人家呢,都做到鸿胪寺卿了。”后面隐约传来酸溜溜的议论声。
程俭站在原地,恍若对躁动未闻。他手上还保持着拍打雪粉的姿势,放佛忘记了接下来要怎么做。
有人是可以离她这样近的。
他看见元漱秋倾身与崔怀衿交谈,似乎怕遗漏过他的哪一句话。他看见她越过所有举子,先翻阅了崔怀衿的献书。他看见崔怀衿自在地朝她举杯,像一对真正谈笑无还期的旧友。她呢?他真不情愿去想象,她一样是对他笑着的。
元漱秋给过他一个机会,而他亲手放弃了它。
程俭背过身,将那本册子强塞到辛茉怀里:“帮我找个机会转交给殿下吧。”
辛茉却一点情面不给他留,退后一步,不肯接:“要送你自己送。”
那本书册再一次掉到了雪地里,放佛是它命定的归宿。有一个瞬间,程俭差点想过,不如就让它这么作废。
辛茉听见侍nv的通传,冷漠地扫了他一眼,带着杜凡上前觐见。
杜凡边走边频频回头,担心地打量着他。
程俭随意找了个角落,放空地坐了下来。外面再热闹,好像跟他也没多少关系了。
场上的焦点由崔怀衿变为了杜凡。
侍nv托着锦盘,由杜凡手中承接过书册,扬声汇报道:“拾萁书院杜凡,进献《便蒙群珠杂字》一本。”
许多人双手抱着胳膊,正等着看今日的首秀有何过人之处,不想先是听到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院,继而便听到了“便蒙杂字”的书名。
所谓杂字,是种用来教幼儿识字的启蒙教材。
私语声四起,虽然公主并未限制献书的范畴,但这也太…不登大雅之堂了。
元漱秋并不责怪,温和道:“杜卿,这是个什么说法?”
杜凡撩袍跪下,额头响亮地砸向地面:“在下冒昧恳请公主,以折桂阁的名望,在民间推广此书!”
这话一出,连一直盯着公主帷帐,走神走到蓬莱岛的程俭都有些意外。
大魏朝开科举之后,民间的私塾学堂,如同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。饶是如此,官方兴办的国子监、太学、乡学等,依旧有着广泛的影响
', ' ')('力。因此在教材上,民间唯官方马首是瞻,通行的是由国子监主导编写的《龙文鞭影》。
《龙文鞭影》全书,深受骈俪t的影响,依照平水韵用四言对仗句写成,内容上多选自史传轶事和名人典故。程俭以前在杨家读书时,当然也学过它。拿他一个幼童的眼光来看,除了聱牙,还是聱牙。
后来他大了一点,张羡钓再给他讲解了一遍,他才t会到这本书的好处。但那是张羡钓,仗着他的见识和口才,si人都能给说活了,讲什么不x1引人?
杜凡长跪着不肯起身,一口气说道:“殿下,《龙文鞭影》固然经典,但编写时,面向的是国子监生徒,并不完全适合平民家的孩子。他们往往基础欠佳,教材上的内容也有些脱离实际…”
他此番措辞严谨,态度亦十分谦卑。但全国书塾千千万,官学本来在数量上就已敌不过私学,改换教材更不是小事。要是往大了说,此举无疑是种对官学话语权的挑战。
今日与会者,不乏官学出身的举子和官员。有人当即维护道:“杜兄,你这话就说得有意思了。《龙文鞭影》可是在开国宰相卢照义那里过了明验,得到他的称赞,之后才在各级别官学推行沿用的。莫非宰相大人的眼光还不如你咯?”
杜凡好像有些着急,笔挺挺地跪着,只脑袋转朝那人说话的方向:“在、在下,不是,这个意思…”
程俭不由得皱眉。他本是没心情参与这场论战的,但他一路和杜凡结伴过来,隐约察觉到他说话的习惯和旁人不太一样。若只是平常的聊天,听不出多少差别,最多会当成他容易害羞;可突然遭遇了别人的盘问,他就会不由自主地有些讷言…
讷言这个毛病,放在官场上,可大可小。先不说自己对他有几分好感,光凭他是元漱秋看中的人,凭她特地把他安排在的那一期《留桂集》,很快在上京卖断,于是,他的文名也跟着鹊起。
甚而在三宝寺这一伙贡生中,伴着嫉妒与yan羡,杜凡的花边新闻也频频出现。
程俭作壁上观。这一回,他是局外人,已能看清这种造势手法的脉络:若非元漱秋在背后推波助澜,单纯依靠一个晒书宴,远不足以取得这样的轰动。
看来明年春天的省试,元漱秋预备要主推杜凡了。
作为响应,世家不甘居于后,同样推出了己方的代言人。
在门荫与科考并行的背景下,世家本不是非参与这场造星运动不可的。只是近年来,科举越来越成为上京城中人人瞩目的焦点。这样合适的宣传阵地,世家自然不会放过。
以折桂阁为核心的寒门举子,和以国子监为核心的世家举子,在明处和暗处都展开了竞争——诗文、政见、才情,乃至于容止。晒书宴上的蒙学教材之争,只不过是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开端。
这也是元漱秋的一贯手法:以小博大,徐徐图之。
上一次,她从邢家母nv着手,钓出了杨家。这一回,她最终要达成的目的又是什么呢?
程俭撑伞站在雪中,想起春雨霏霏的芙蓉城。只不过,她任用的主角不再是他了。
门童唤回了长久出神的程俭:“郎君久等了。我家主人说,现在方便见客。”
他颔首道:“有劳。”
门童不去书房和正堂,将他一路引领至后花园。此处修了一方不大的池子,池上布着水榭。但池中空空,似无景致可赏,那水榭便显得有些单调。
不久,形销骨立的老人穿着燕居服而来,外衣兜起一筐寒风,他不惧反笑。
“俭儿竟已这么大了。老夫眼睛花,远远一看,还当成是京中哪位新晋的贵公子。”
程俭向他欠身:“进京后百事缠身,没有及时来拜会李老,晚辈给您赔个不是。”
李造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:“看来张老儿把你教得不错。他还好好喘着气儿呢?”
“劳您挂心,老师身t还算y朗。”
李造化抬了抬手,示意他在亭中坐下:“去岁听闻你落榜,老夫还觉得可惜。不过现在看,今年的形势更好。益州杨家倒台后,天子有意整顿,考场风气一新。种种不公平事,或许会b以前少些。”
程俭低眉一笑,笑意却不达眼底,附和说:“晚辈也是这样想。”
李造化主动问:“你此番,是为了行卷来的吧?”
程俭点点头,解下身上包袱,正要取出装订好的行卷,却被李造化按住了手臂。
“俭儿,老夫很愿意帮你这个忙,但还有几句话要事先与你说清楚。”
程俭收起笑,正坐道:“李老请讲。”
李造化转头注视着空空如也的池塘,抚了抚下巴上的一小撮山羊胡:“你来之前,想必也了解过老夫如今的处境。老夫虽然还挂着个三品太子宾客的闲职,但在朝中已无多少影响力。”
程俭默然,清楚这番话并不完全是老人的谦词。只是亲耳听本人道出,不免生出些苍凉之感。当年天子初践祚,张李意气风发,并称国之栋梁。如今一个处江湖之远,作了不
', ' ')('问世事的闲人;另一个居庙堂之高,但也和闲人无甚两样。翻覆沉浮,就在一眨眼间。
他敛了敛心神,宽慰老人说:“晚辈只信得过您。”
李造化听闻他用了一个绝对的字眼,额头皱纹扭深,神se一变为严肃:“老夫可以为你去主考官面前走这最后一趟。不过在此之前,俭儿要好好回答老夫:将来你是否预备着做一个孤臣?”
…孤臣么?
程俭隐约中,不是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。他个x耿直,处事不循贵贱,唯服一个“理”字。做个不附的孤臣,未尝不是一种出路。
可为什么,他还是会犹豫呢?
“晚辈有一事想要请教李老。”他决定快刀斩乱麻。
李造化眯着眼观察程俭的脸se:“你说。”
“如果世间有一人,晚辈看重她,重于愿意向她托付一腔真心,这个孤臣,我还做得了吗?”
李造化沉y片刻,问:“向他托付真心,有违于天地吗?”
“不违。”元漱秋是他亲自见证过的正朔本身。
“向他托付真心,有违于家国吗?”
“不违。”毋宁说,她就是家国的一t两面。
“向他托付真心,有违于父母吗?”
“不违。”母亲还没有亲自见过她,但程俭实在想不出她会不喜欢元漱秋的理由。
“向他托付真心,有违于师表吗?”
“不违。”甚至张羡钓还积极劝说他投到她麾下。
“天地、家国、父母、师表,几乎就是一人立身于此世的全部根基。既然条条都不相背,有何不可为的?”
程俭放佛挨了一遭当头bang喝,内心深处仍有最后一片y翳:“倘若我以真心托付她,她不愿以真心待我呢?”
李造化乜了他一眼:“痴儿,你不是他,又如何得知他不真心?”
程俭愣愣然,子非鱼的故事,他从小听到大,此刻任凭他辩才过人,竟无言以对。
李造化指着两人面前空无一物的池塘:“方才老夫问你是否要做孤臣时,倘若你一丝迟疑也无,老夫反而要迟疑了。所谓yu洁何曾洁,云空未必空,这世上本就不曾存在真正的孤臣。譬如这方池塘,你眼望着它是空的,只因你不肯耐心等到下一回春来。届时莺飞草长、池水遍绿,你因为一时的执迷就此错过,岂不是可惜?”
程俭顿了一顿,才说:“晚辈有些明白了。”
李造化悠然道:“孤臣孤臣,孤的后面紧跟着就是一个寡。什么样的人才会称寡?那是失道、失人心,而后自弃于世者。相b之下,老夫反倒更喜欢另外一句教人为臣的俗话,听着还有人味儿些。”
程俭不由得追问:“什么话?”
李造化磊落地一笑,瘦骨一把在风中动荡,两鬓尽已斑白,却隐隐可见昔日风流时,那份挥斥方遒的气势。
只听他顿挫道:“士为知己者si,与卿何g?”
上京城步虚g0ng中。
木牛流马车的车轮,轱辘轱辘滚过雪地,拖拽出一条长长的辙痕。车上堆满了籍册和卷轴,形如一座小山,把推车的甘罗挡了个严严实实。
“殿下,这是今日折桂阁收到的行卷。”甘罗一板一眼地报告。
元漱秋跪坐在屋檐下,整个人被包裹在大一号的柔软皮草中,如同一只盘起了尾巴,准备越冬的雪狐狸:“知道了,先放在那边吧。”
甘罗正经道:“哥哥让我带话说,要是殿下看不完,可以让他们先帮着筛一遍,这样您就省力多了。”
“没关系。”元漱秋已拿了一卷开始翻阅了,“读这些东西本来也很有意思,我并不嫌累。”
甘罗吐了吐舌:“好吧,我去堆雪人咯。”
元漱秋“嗯”了一声,显然沉浸其中,不知有汉了。
这天傍晚,元漱秋放佛临时想到了什么,对甘罗说道:“明日你去折桂阁时,和辛茉说一声,让他留意有没有程俭投递的卷子。”
甘罗一想到每每提及程俭,哥哥那张冰窟般的臭脸,便有些不情不愿:“我知道了。”
第二日,甘罗照样推着木牛流马车过来。元漱秋正忙于批阅公文,ch0u空问:“有没有程俭的卷子?”
甘罗摇头道:“没有。”
第三日。甘罗又来,元漱秋又问:“有没有程俭的卷子?”
甘罗答:“没有。”
第…日。元漱秋还没问,甘罗便主动回答:“今日也没有。”
元漱秋搁下毛笔,沉思了片刻,认真地向nv孩询问:“甘罗,以你对你哥哥的了解,他有可能厌恶程俭,厌恶到放火烧了他的卷子吗?”
甘罗大惊:“原来殿下看得出来哥哥讨厌程俭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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