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段时间明里暗里针对汇富的议论、揣测, 还有引发的舆论风波, 他好像也全然不知。
年中经济工作的会议定在湖州。
这阵湖州多雨, 陈豫景到的时候, 淅淅沥沥的梅雨已经浸了大半天。
到处都是或明或暗的青碧色。
阴沉沉的地方看不出是傍晚还是午后, 偶尔云隙酿出一束光亮, 瞧着又像是早起的晨辉。
李秘书下车跟工作人员去安排陈豫景住处。
这边紧邻湖安道, 等蒙蒙烟雨散去, 能望到西山, 风景还是不错的。
陈豫景在车里接梁以曦电话。
蒙音没有批假, 后面拍的戏紧跟前面这几场, 情绪连贯, 她担心梁以曦回来又像之前一样被影响。
开头说起这件事, 陈豫景没说什么——电话那头, 梁以曦还特地等了会, 等他表达一些“看法”,谁知陈豫景一声不吭。他好像有点不高兴。虽然只是一通电话, 但梁以曦很快就琢磨出来了。于是,她问他最近头晕不头晕,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。
这么简单的问题, 陈豫景居然犹豫了起来。
梁以曦彻底看穿,电话那头偷偷笑个不停。笑声很轻,但没停过。背景音里, 是片场的琐碎人声,还有机器咔哒咔哒走着的动静。
到底人已在会场,眼下的身份还是很明显的,停顿片刻,陈豫景稳重提醒:“不要笑了。”
梁以曦就说:“那你好不好嘛。”
撒娇。
又是撒娇。
这下就算是天王老子来敲他头,他都得说好。
陈豫景无奈叹气:“好。不是说了吗,检查没有问题。”
梁以曦:“哦。”
陈豫景:“......”
大小姐明显还有吩咐。
陈豫景好笑:“怎么了?”
话音落下,就听梁以曦道:“那要是有时间,帮我去看看Ruby吧。”
陈豫景:“......”
“去的时候告诉我,我想和Ruby视频。”
她听上去真的很开心,似乎陈豫景有时间代她去看Ruby是一件很不错的事。也没等陈豫景应下,好像这件事只要从她嘴里出来就已经是铁板钉钉。
忍不住低笑了声,心情莫名极好,陈豫景随手降下车窗。
他弯起唇角,下意识哄她:“好。”
梁以曦认定了陈豫景是一定有时间的,也认定了他给她的时间是完全充足的。
这种自然到近乎习惯的依赖与信任,令陈豫景感到愉悦。即便外面的天宇算不上明朗,眼前也乌糟糟一团。
电话刚挂,不远处就有人走来。
他朝陈豫景挥了挥手。
是曾朔。
陈豫景打开车门站在一旁。
“碰到李秘书,说您在车里。”近前,曾朔笑了笑。
他看上去苍老许多,鬓边已经有了稀稀疏疏的白发痕迹。
整个人不知道是一直没睡好还是压力大,眼底乌青,形容憔悴。
关于曾朔的近况,陈豫景是有耳闻的。
听说何耀方有意在他的部门培植新的一把手,届时曾朔势必要“让贤”。
说好听了,这是老人给新人机会,说难听了,就是出师未捷、廉颇老矣。
不知道是不是年前那顿饭上的表现让何耀方不满——陈豫景想起在崇因寺同何耀方的谈话,他说曾朔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。不过这里面到底指什么,陈豫景不清楚。年前饭局上的姻亲筹谋,大概只是一例表征。
话说回来——
虽然和陈必忠同属一类人,但论对何耀方惟命是从的程度,他曾朔还是稍显逊色。
见陈豫景只略微颔首,曾朔没再客套下去。
他看着异常沉默,站到陈豫景身侧的时候,眉宇间神色凝重又阴郁。
过了会,他的视线从不远处压得极低的云层里收回,思虑半晌,伸手往兜里摸了摸。这应该是他的习惯性动作。因为掏出烟盒的时候,曾朔往手背敲了两下,整个人心不在焉的,捻出一支就要放嘴边咬住,半途余光瞥见陈豫景,回了神,立马两手朝陈豫景递去,动作局促。
陈豫景抬了抬手背:“没有这个习惯。”
倒不是说完全不抽,忙起来焦头烂额也会抽个没完,权当提神。当年在渠田农商行那间逼仄的档案室里翻来覆去,他抽得也不少。只是那件事之后,也不知道怎么了,明明从他的角度不会有孩子,但他还是尽可能避免让梁以曦闻到。抽烟总是不好闻,更何况,梁以曦身上总是很香。
曾朔点点头,一口咬住,低头拢手。
大概是天气原因,点了几次都没着。最后一下,火苗窜得异常高。
曾朔心思极重地抽了几口。
白色烟雾很快被西面八方袭来潮湿空气压成形状各异的几团,再一点点、缓慢地撕扯开,朝着更远、更暗的地方散去。
“何耀方让我提讯辛建科。我拒绝了。”
拿下烟,他忽然一口气说道,声音里有种极细微的恐慌与胆颤。
陈豫景没立即说话。
难怪上回孙奕明过来,说提讯的安排还没定。
照理这样权责明确的陈年案子,第一时间就应该提讯相关负责人。
原来是“停”在了这里。
细想起来,何耀方这样安排不算意外。
当初辛高勇的案子最后就是从曾朔手上“走”的。
“何耀方不会放过我的。”曾朔气息不稳地说道。
他好像被自己抽的烟卡住了脖子,说的时候嗓音又细又哑。
一条狗变得不够忠心,对主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威胁。
陈豫景转脸看向面色煞白的曾朔。
他唯一不解的,是曾朔既然这么怕死,为什么还有这样的胆子来找自己。
转念,陈豫景想——
难不成这个胆子是从自己这里借的?
像是回应陈豫景忖度的目光与审视,曾朔低着头继续道:“您知道等这场会结束,何耀方打算做什么吗?”
“他想提起对您的审查——不过是投票同意的形式。”
“我这边三票,如果您愿意的话......”
原来如此。
细细的雨雾又飘了起来。
西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,远远瞧着,好像一座不知名的庞然大物。
“你凭什么觉得我能保你。”陈豫景淡声。
“我知道您在查高速项目。”话音未落,曾朔立即道。
陈豫景略微皱眉。
“没人告诉我。是我自己看出来的。”曾朔抬头看向他。
蓦地,陈豫景忽然想起一个极细微的点——年前那次饭局,汇富整顿分行的风声还未起,曾朔就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,还朝他提了一句。
如今这场局,能活到现在的,没有一个是蠢的。